对指标的迷恋,将令社会陷入低水平的自我复制
热播剧《小舍得》里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。一堂音乐课上,老师让学生闭眼欣赏《春江花月夜》,而家长们纷纷拥到教室门口,要把孩子带走。家长对音乐赏析课的怠慢,与之前争取奥数培训班名额时急吼吼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。这的确是当前学校教育所面对的现实。家长围绕着分数的指挥棒转,凡是能形成考分的,都削尖脑袋去争取;对那些考分无法衡量的内在修养,则不屑一顾。所谓“只有分数是实打实的,其他都是虚的”。职场人的状态也差不多,OKR和KPI就像紧箍咒,时不时会冒出来逼人奋进,无暇他顾。
如今,对“量”的过度重视,已经把各种“质”的要求与评价驱赶到了微不足道的地位。但分数、KPI等等指标,真的能代表人的能力吗?答案当然是否定的。杰瑞·穆勒(Jerry Z Muller)《指标陷阱》一书所批判的,就是浅薄的量化如何侵蚀了我们的生活。
《指标陷阱:过度量化如何威胁当今的商业、社会和生活》
[美] 杰瑞·穆勒 著 闾佳 译
东方出版中心 2020年7月
穆勒发明了一个新词来称呼对指标的狂热追求——“指标固恋”。他说,如今,指标问责制已经有了一套不容置疑的神圣术语,这使得人们对指标的崇拜近乎宗教膜拜。正是因为指标太过显赫,在它明显出了问题的时候,人们依然会选择忽视那些问题。
今天关于指标的一切,都可以看作是100年前泰勒制的延伸。工作任务的专门化和标准化,对所有活动加以记录和报告,并以此为依据来作出惩罚和奖励,这是1910年代美国工程师雷德里克·温斯洛·泰勒(Frederick Winslow Taylor)运用在生铁生产流水线上的管理方法。二战后,“泰勒制”这个本来被运用于大规模工业生产流水线的管理方式,开始迅速蔓延到许多领域,其中包括担负着更为理想化使命的组织,如军队、医院、学校等。“凡是可以量化的,才是可以完成的”、“凡是可以量化的,才是可以改进的”——过去几十年,这些西方管理学大师的“名言”发挥出无远弗届的影响力,将指标发送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。
作为美国华盛顿天主教大学杰出教授、历史系主任,穆勒本人就深受指标之苦。曾经,他的教学、科研和管理工作都顺风顺水,令他颇有成就感。后来,情况发生了变化。就像所有大学一样,华盛顿天主教大学开始需要接受美国高等教育评审会的评审。他的生活从此变得糟糕起来。原本可以用于教学和科研的时间被填不完的表格攻占,并且随着他完成的任务越多,表格也越多,政府和大学又不得不添置新的岗位来完成指标的测量和汇总。在他眼中,这些“无限繁殖”的测量完全没有增添任何有用的见解,只是空耗人的时间而已。同校另一位可怜的系主任为了说服院长为他们新添一位教员,不得不花费整个暑假来编纂数据,还做了一大堆彩色图表。这件事令他十分恼怒。或许是因为常年被各种统计和排名所困扰,这位历史学家并不知道在中国,一个和“指标固恋”不无关系的流行词“内卷”正横扫网络,却清楚地知道上海交通大学制作发布的《世界大学学术排名》。
正是一件件小事积累起来的不满,刺激着穆勒从宏观层面去分析指标带来的谬误。他并不反对使用指标,而是反对因为对指标的过分执着而忽略深层的经验和道德判断。因为无论指标体系被制定得多么完善,相对于经验世界,它都是简化的,而这种简化很可能将组织导向形式主义的空转。
当指标被机械地运用,会使社会陷于低水平的自我复制。测量者往往更乐于测量容易测量的东西,对背后更复杂更幽微的信息望而却步,或根本没有耐心去理解。与此密切相关的是,指标往往会导向结果的简单粗暴,比如每一个组织都可能肩负多重责任,而指标往往只能衡量其中一个方面,导致很多组织都成了跛脚的“怪胎”。更不要提制作、统计、计算指标需要耗费的人、财、物了。而如果个人的薪酬是按指标来决定的,那在指标上做手脚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。
穆勒在书中提到了很多发生在美国的故事,但中国读者读来一定也不会感到陌生。在美国一些中小学里,为了提高学校的平均成绩,学校会把成绩差的学生划为残疾人,或者阻挠他们参加考试。甚至有教师在考试以后篡改学生的答案。一些城市,因为犯罪率是考察警察工作得力与否的重要指标,很多警察会把一些犯罪行为的严重程度人为淡化,使其不记录在统计指标之内。对于“经验老到”的警员来说,这轻而易举,只需改变一下措辞即可。比如,接案警察可以把侵入家宅改为“擅自进入”,把偷窃改为“财物遗失”。更过分的是,在一些妇产科医院,很多医生不愿做高难度手术,因为他们的绩效是以手术成功率来计算的,这就使那些得了疑难杂症的患者反而会遭到刻意忽视。2008年金融危机,在穆勒眼中也是指标暴政造成的灾难。财务管理人员在企业里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,他们精于分析和操纵指标,但对交易的产品并没有具体的知识和经验,这才使得“次贷危机”一发不可收拾。
“内卷”的背后,同样有“指标暴政”的阴影
:你对目前你所在的历史系在整个学校的排名,以及整个学校在全美的排名如何看待?
穆勒:我们大学里没有内部的院系排名,美国有对各所大学的排名,但我不知道我的大学现在排名在哪个位置。我也不太在乎。
:你在书中谈到的几乎全部是“指数固恋”对组织绩效和长期利益的损害。但站在个人的角度,从就学开始到进入职场,人时刻都在被指标衡量,难以逃脱。对于“指标暴政”对个人生活质量的损害,你怎么看?
穆勒:其实我写这本书的部分目的,就是要帮助人们对工作中的挫折感进行概念化和清晰化。除此之外,我想让他们意识到,把标准化的绩效和奖惩挂钩,会出现很大的局限性和功能失调。这个认知,对于处在管理岗位上的人尤其重要。当指标被机械地运用,会导致员工士气低落,抑制同事之间合作的意愿,也会阻碍积极主动的创新。
:在中国,“内卷”一词这两年突然流行起来。它最早在中国学界流行,是因为经济史家黄宗智用“内卷化”来概述近代华北农村的状况,即人多地少,农民持续不断地投入大量劳力,但收成的增长却极其有限,边际效益不断递减。现在,人们会把中小教育的“军备竞赛”称为“内卷”。企业内部,许多人被卷入一个既定的“大饼”中,为微薄的利益展开低水平竞争,这也被称为“内卷”。无论是“内卷”还是“指数固恋”,似乎反映的都是社会创造力逐渐缺乏、不断低水平复制的状况。
穆勒:我不熟悉“内卷”这个术语,但看上去它的确是从另一个角度抓住了我所表述的“指标固恋”的缺陷。以高等教育领域和科学领域为例,很多时候,衡量标准都是采用排名的形式。上海交通大学发布“世界大学学术排名”,以此作为衡量世界各个大学科研实力的基准,使中国的大学可以与全球大学作比较。这一排名的最重要指标就是科研论文的发表,但这有可能导致大量“抹奶油”的行为,比如把一个研究成果拆分成几小块,作为单独论文来发表。而且,很明显,在科研论文发表上,也有许多虚假和作弊的成分。我相信中国读者也会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找到其他相关的例子。
:过去的一个世纪里,对指标的使用几乎是世界性的趋势。它流行的历史渊源是什么?
穆勒:在组织内部以量化数据来取代经验判断,作为工作衡量标准,进而决定奖惩的做法,至少在半个世纪前就开始了。首先受到波及的是私营企业,然后是政府机构,这种趋势在不同的国家和不同部门中不断发生,只是推进速度不一样。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,这个趋势在几乎所有地方都在变得更加激烈。这是因为,数字被视为“客观的”,而基于数字的奖惩符合人类行为中的简化倾向,因而显得特别有吸引力。不仅如此,管理学家们还发明了一个工具包,使得这些指标能够从一个组织无缝衔接到另一个组织,而无需管理者对组织有深入、具体的理解。这种简化的做法是指标有吸引力的重要原因。
:“泰勒制”诞生至今已经100多年,从它诞生之日起,就伴随着许多批判。持续不断的批判给这种管理方式带来了什么变化吗?
穆勒:我想,唯一的变化,就是泰勒主义从工业部门迅速扩展到了其他所有的企业、政府单位和公益组织。
:虽然我们知道指标有很多缺点,但迄今为止并没有找到更为公平的做法。如你在书中所写,要注重人们的经验判断和道德判断,但似乎也并没有具体、有效的方法来加以衡量。
穆勒:在指标被负责地使用时,它是一个有用的工具,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消除自己的偏见和认识的局限性。但通常情况下,指标常常会令结果适得其反,它鼓励人们的短期主义行为,甚至引诱人在指标上动手脚。比如,指导、合作、创新和承担风险这样的行为,都无法用标准化的方法来衡量,但也正是这样的行为使得一个组织能够有效运转,并取得长远成功。负责任地使用指标,首要就要搞清楚,哪些是可以用数字衡量的,哪些不可以。如果一个企业得不到很好的运转,员工士气还总是被打击,那就要问问,是不是测量绩效的指标出了问题。
:你认为大数据和未来的人工智能会加剧“指数固恋”吗?
穆勒:很明显,这是一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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